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蛇年话蛇肴  周松芳


老烈先生说,蛇馔是粤菜中可以令“参、鲍、肚、翅、水鱼、山瑞,只得退避三舍,‘站立两厢’,当配角”的领衔者。笔者在《民国味道》一书的开篇,也考证了“太史蛇羹”如何成为“食在广州”的开山大菜之一。随着蛇年的到来,在讲究以形补形的广东,吃起蛇来会更带劲。虽然天气尚寒,多数地方因为蛇还在冬眠而几乎无蛇可吃,但是去广东还是有得吃──吃海泡蛇──一种海蛇,肥肥的,红焖一大锅,吃起来很是过瘾。这种海蛇卖价便宜,而便宜主要是因为它无毒──广东人有时讲究食物的功效要胜过味道。广东人向来都认为,蛇是越毒越好,越毒越有益于人体。因此,尽管传统的吃蛇季节是在秋季,但民国时期著名的大三元酒家的食蛇广告──秋风起矣,三蛇肥矣,食指动矣──至今仍足资招徕,到现在仍有人认为,五月吃毒蛇最佳──因为在蓄积了一冬的毒性后,入春再增,却又未曾因盛夏的到来而稍泄。
广东人为了发挥吃毒蛇的功效,总喜欢将当地能捕捉到的三种最毒的蛇──饭铲头(眼镜蛇)、金脚带(金环蛇)、过树榕(龙)一块来焖,其实,这过树榕是无毒的。至于像《紫罗兰》杂志1944年第17期刊载刘白受的《广东的特别食品》一文所言:“三种不同性质的毒蛇,要在一起烹调,才能入口,如果单食那一种,都会立刻毒死人。”其实不然。广东人现在也有单吃其中一种的。更合理的说法其实是着眼于三种蛇的补益功效:“一种是专走人身的上焦,一种是专走人身的中焦,一种是专走人身的下焦,合起来可以去三焦的风湿,治筋骨拘攣。”而为了更充分发挥功效,最好加上贯中蛇(即三索锦蛇,俗称三索线、百花蛇)──顾名思义,“贯中”即能够帮助人打通中脉──“贯中蛇最少,可是治病方面,必须有贯中蛇效果才能特别显著”;贯中蛇的体量最小,因此难以捕捉到。剧毒的蛇不仅产量有限,抓捕也更难。物以稀为贵,既然说它金贵,那就得好好烹制,添加不少配料,所费又是不赀,更是贵上加贵。因此,想要大餐一顿美味毒蛇也实属不易。
其实,从历史文献看,广东人早期吃的蛇,也多是无毒的蛇。两千多年前,西汉准南王刘安在其《淮南子》里说“越人得蚺蛇以为上肴”;这蚺蛇即蟒蛇,味道肥美,是没有毒的。唐代房千里《投荒录》说,岭南简直是全民捕蛇吃蛇,女流之辈,也是“若修治水蛇黄鳝,即一条必胜一条矣’”;水蛇当然是无毒的,与水蛇同样罗列食肆的水律蛇,也是无毒的。宋代朱彧在《萍州可谈》里说苏东坡的侍妾朝云,因被老兵哄骗将水蛇粥(羹)当海鲜粥吃,发现后惊吓而死,死得实在是有点可怜。水蛇粥在今天,仍是广东大小食肆夏日的消暑饮食。
而在唐代,我的故乡永州经由柳宗元之笔,就已经让外面人知道那是吃异蛇(银环蛇)──毒性异常之蛇的天堂了。

 
无毒的蛇在当时是没人吃的,只是,吃法简单且有不少的禁忌。时至今日,在永州仍然是如此。捉到大条的毒蛇,通常是剁成肉丸后便煮了吃。不过煮的时候得在屋外空地上生火架锅,因为传说在屋里煮的话,其他蛇就会入屋报复,现在已无此禁忌了。
广东人吃蛇,可谓花样百出。晚清民国以来,最传统最经典的吃法,要数蛇羹和烩龙虎凤。蛇羹的做法是以蛇为主要材料,配以鰵肚、鲍鱼、鸡肉、鲜笋、木耳、香菇、竹蔗、圆肉、陈皮等调辅料煲成汤,然后将各色材料捞起来用手撕成丝,再用纱布将汤滤清勾芡,这样就变成了美妙的蛇羹。吃时还要加入菊花丝、柠檬叶丝等以增色添味。最出名的太史蛇羹,又称太史五蛇羹,为清末翰林学士江孔殷所创,当中的五蛇包括眼镜蛇、金环蛇、银环蛇、水律蛇、大黄蛇等,这可以看作是“食在广州”的开山大菜之一。所谓龙虎凤,即是将蛇、猫(民国时多用豹狸或果子狸)、鸡(民国时多用竹丝鸡)同烹。蛇一般选用眼镜蛇、金环蛇、过树榕三种,所以又称三蛇龙虎凤。据说这三蛇龙虎会的补益功效很明显。唐鲁孙先生说,他当年在上海时,躬逢了这样一次盛会:“蛇会终席,主人宣布,请大家到先施公司浴德池洗澡。……等到解衣下池,腋下腿弯,都有黄色汗渍,据说这就是吃全蛇的功效,把风湿都从汗水里蒸发出来了。”因为其疗确切,所以“事隔四十多年,仍然记得清清楚楚”。
不过这种功效在今天就很难得了。首先,配齐这三种蛇再加上贯中蛇等就非常不易。其次,因为现在很难找到野生的蛇,所以成菜的效果也就打了折扣。早在上世纪的30年代,就有人撰文说:“据说全广东省的蛇已经吃完了,现在吃的是从广西云南来的。”据冯明泉老先生说,解放后,广东每年都会去外省组织蛇源,而此时食蛇之风也因社会制度的改变而歇劲不少。
要说广东人吃蛇的高峰期,应该说还是在民国时代。第一个高潮,是在上世纪20年代末——陈济棠主粤之后,款式由蛇羹而蛇丝、蛇片、蛇衣、蛇脯、蛇肝、蛇丸(球)、蛇丁,技法则包括烩、炆、炒、酿、扣、炖、红烧、扒、焗、炸等。在抗战胜利后,南粤各地都可见蛇餐、蛇宴,由于到处都呈现出一副豪吃海吃的架势,所以那时的广州,也渐渐进入到吃蛇的最高潮。冯明泉老先生就记录了当年的一张全蛇宴单子,我们由此可窥想当年的盛景:二热荤(云腿麒麟蛇片、蛇片冶鸡卷)、七大菜(翅王拆烩五蛇羹、三蛇入凤胎、五彩炒蛇丝、红烧大蚺蛇、酥炸生蛇丸、蛇丝扒芥胆、西汁焗蛇肝),另加韭王蛇丝伊面、甜菜、美点、生果。席前即现宰三蛇调制蛇胆酒。这蛇胆酒,因为分量少,所以一般只有席上的贵客才可享用。晚清民初时,蛇胆入药就已经有了大发展。由于制药的需要,故导致当时各地蛇市、蛇庄的发达。而供胆之后,对蛇皮、蛇肉的处理,又使得蛇餐馆家家都勃兴。
与当年相比,今天对蛇肉的烹法和吃法都显得简单多了。蛇羹现在已经不大做了。餐馆里最流行的做法,就是把蛇做成椒盐蛇碌,具体的做法有点像椒盐排骨。现在大家常见的蛇肴中,可以再加个西芹炒蛇皮,即便如此,许多外省人来到广东后,仍然会对吃蛇充满好奇心。如果我们真的是爱上了吃蛇,那么遥想当年,岂不是也会弄得口水直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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